親歷:我是艾滋病人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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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和小路是在品尚品咖啡廳的一個僻靜角落裡,開始了我們的談話。
小路的臉色有些發青。頭一天晚他沒有蓋毛毯,妻子水珊也忘了提醒他,結果導致腸胃不舒服,早晨起來拉肚子。為了要見我,他吃了兩片黃連素止瀉片。
憑我的感覺,他是一個是很守承諾、很有責任感的男人。
小路開始給我講他的故事。
我的判決書到了
我想盡快地結束生命,在我親友發現我得了這種絕症之前就意外地死掉,那麼,任何人都不知道我真正的死因,我也就保住了我的清白。
1997年5月6日,那天是我人生的轉折點。
當天下午3時30分,我和表妹夫去汕頭市衛生檢疫所做出國健康檢查。我表妹夫吸毒9年,是個老煙鬼,一天注射12次海洛因,家中已經一貧如洗。我想帶表妹夫去泰國進行一種很有效的草藥戒毒法。我希望他能夠戒毒,重新生活。
交完手續費後,護士將我們領到抽血房,我本人也需要做一次檢查。我們抽完血去樓下大廳等候。從3點半等到4點半,表妹夫害怕了,他怕被人發現自己是個吸毒者。我讓他先走。我獨自等到5點多,外面下起很大的雨。我看見一位醫生對我招手,叫我過去。#p#副標題#e#
我想,他可能要問我關於表妹夫的事情。我跟他走進一間房子裡,他叫我躺在床上,在我的腮幫子、大腿會陰部與胳肢窩等處摸了摸。我覺得有點不妙:難道我得了艾滋病嗎?
我在泰國經常在電視上看到醫生教人檢查艾滋病,就是摸這幾個地方。我意識到我也許有事了,但我不敢出聲。醫生檢查完畢,將我送到二樓蔡主任辦公室。
蔡主任很和藹地問我:“我們有重大問題要問你,你要真真實實地告訴我們情況。”
我默默地點了點頭。
“你結婚了沒有?什麼時間?”
“我有婚姻,但沒拿結婚證。我和妻子從1993年同居到現在。”我有些緊張,頭在冒汗,心在狂跳,眼淚都也快出來了。
蔡主任表情依然嚴肅:“你去泰國,是第一次,還是……”
“我曾經在泰國住過8年左右。”我趕忙回答。
“那你結婚之前之後,在房事上,有沒有和第三位女性接觸?”
我站起來,氣憤地問他:“你們是不是懷疑我得了艾滋病?”
他說:“沒錯。既然你說出來了,我就告訴你,我們有80%的把握確定你已經感染上了。”#p#副標題#e#
我的頭“嗡”一下大了。我刷地站起來,說:“醫生,有沒有搞錯,你真是亂來,那是侮辱我的人格。你憑……憑……什麼……說我有這樣的病?”
我有點結巴,有點不知所措,有點緊張,流著眼淚不斷地解釋:“搞錯了,是不是我表妹夫……他嫖娼、吸毒,可我什麼都沒幹!你可以去問問我的朋友,我的家人,我的生活他們最瞭解。”
蔡主任站起身,在屋內走了一圈,又回到我跟前坐下:“誰都害怕自己會得這種病。但事實是無法改變的。”
這時,我看見了他的桌上有我的檢測報告,上面蓋著紅印,寫著:“HIV陽性”。我知道我的判決書來了。
已到了下班時間,蔡主任帶我走到第一次抽血的地方,叫大家不要下班,讓我重新做一次檢查。蔡主任自己抽了一點血,和我的血同時進行檢查。我看見我的血液漸漸凝成米粒大的紅點,而蔡主任的血液卻沒有任何反應。然後,蔡主任要求我無論如何都要在短期內將妻子帶來檢查。
我的頭腦一片混亂,我的腿似有千斤重,怎麼走出檢疫所的門,我不知道。我站在雨中,不知何去何從。#p#副標題#e#
我決定自殺
我有點結巴,有點不知所措,有點緊張,流著眼淚不斷地解釋:“搞錯了,是不是我表妹夫……他嫖娼、吸毒,可我什麼都沒幹!”
我一個人默默地去過渡。我家在潮陽,從汕頭到潮陽要過輪渡。
一上渡船,在甲板上發現變壓器旁有一截備用的鎖鏈,有兩百多米長。我盯著那條鎖鏈反覆考慮,設計我如何死法。說實話,人走到了這一步,還有什麼活下去的理由?遲早總要死的,與其等到病毒大發作被痛苦折磨而死,不如現在痛痛快快了結。我想盡快地結束生命,在我親友發現我得了這種絕症之前就意外地死掉,那麼,任何人都不知道我真正的死因,我也就保住了我的清白。上帝,為什麼讓我得這種見不得人的病……只要將那條鐵鏈綁在身上,打個結,跳下去,最多就是兩分鐘,一切痛苦就結束了。渡船行至半途,下起了雨。我伸手去拿鐵鏈,剛想套上脖子,不料夕陽突然從雲層裡鑽出來,刺痛了我的眼睛。我後退了一步,正好碰到了身後甲板上同船過渡的一輛計程車。站在我身旁的司機熱情洋溢地拉客:“老兄,你回家吧?我這裡有一個空位。”我稀裡糊塗、懵裡懵懂地跟了他上車。
現在想起來,也許是從雲層裡鑽出來的陽光,也許是這人世間司機的拉客聲,把我從死亡路上拽了回來。我應該感謝他。
車到潮陽,我下了車。
我花了兩年的時間才找到這個願意接受我當面採訪的艾滋病人,而在第一次握他的手、面對面地聽他說話的時候,我曾經怕得要死。#p#副標題#e#
據聯合國統計,當前,帶有HIV病毒者人數達5000萬人。科學家確認HIV病毒引起艾滋病。到1999年底,全世界已有1630萬人死於艾滋病,僅僅在1999年,新感染的人數就達到了560萬人。目前艾滋病是導致人們死亡的第四號殺手。
今年2月下旬,我在深圳市獻血中心採訪,偶然獲得一份艾滋病患者的名單,這份名單是對一大串無償獻血者進行血檢時,查出感染HIV病毒的。徵得其中一位HIV攜帶者的同意,我在三天中,先後通了8個小時的電話,瞭解了他的生活以及和艾滋惡魔抗爭的故事。我採寫的新聞連載《一個艾滋病患者的最後抗爭》刊出後,引起一定的社會反響。
4月中旬,我去深圳市衛生防疫站HIV抗體確認室採訪,與馮鐵健醫生相識之後,在他的引薦下,我認識了本文的主人公。他懇請我不要暴露他的真實姓名,因為他還要在這個世界上頑強地生活下去。我尊重他的選擇。他給自己取名為“路人”,就是過路客的意思。我說:“以後叫你小路,好不好?”
第一次和小路見面,是和馮醫生一起。小路與馮醫生握手後,主動對我伸過手來,我並沒有多想,也來不及多想,伸出手去,和他握了握,在那一剎那,我看到他的眼眶裡有晶瑩的淚水在閃動。我忽然明白這簡單的禮節對他來說,幾乎成了一種奢侈。#p#副標題#e#
在整整一個下午的談話中,我幾次想去洗手,我總是感覺和他握過手的那隻手掌心莫名其妙地發癢。我害怕得要死。後來我看到同樣握過手的馮醫生卻那麼坦然,才逐漸鎮靜下來。
小路的胞弟因患上艾滋病已經先他而去。小路的CD4細胞僅剩26個,他的生命正邁步走向死亡。為此,他決定趁著生命有限的時光,用親身經歷告訴大家艾滋惡魔的可怕和他拒絕投降的勇氣,甚至同意在一定時候公佈他的病理日記。
其實,就在我握著小路伸過來的一雙手時,一切就這樣決定了,小路同意接受我的獨家專訪。
小路認定他的時日不多,估計不吃藥不治療的話,最多隻能活3個月,他希望我抓緊時間採訪。我們商定,從5月1日勞動節放假那天開始採訪,用一個星期左右的時間談完,每天談3個小時。但是,由於他身體的每況愈下,到後來一天最多隻能談1個小時。加上中途有許多雜事阻礙,直到9月初我才大體結束了對他的採訪,前後花了6個多月。此後,我又採訪了他的妻子、醫生、髮廊妹等人。每盤60分鐘的錄音帶,我用掉了38盤。
9月底,為了全程記錄一個HIV患者最後的抗爭,為了瞭解泰國艾滋病人群落的生存狀況,我和攝影師陳遠忠先生一起,陪伴著小路去了泰國、老家潮陽,作一次生命的最後回訪。
10月19日晚7時23分,在深圳市中醫院的急診室裡,小路終於疲憊地合上了雙眼。
小路走了。
然而,我的耳邊,仍時刻響起他的那句話:不要因為我的死亡而停止我們的事業,真正對抗HIV病毒的武器,就是全人類的共同抗爭,就是了解和預防艾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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